遇见楚雄文学艺术季丨县长和我打老庚节选
云朵阿波摇着头,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富人高朋满座,穷人伙伴打堆,叫花子也跟着一两个要饭的伴,可我是个挨不上伴的老独人,日侬人,我在阿莫山连个款得上白话的老庚也没有……我哪有脸跟人打老庚?
打老庚就是交朋友。彝人好交朋友,只要遇上了对脾性的人,哪怕只是摆得来白话,对得上调子,或是酒量相当,或者仅仅是看顺了眼,喊声老庚就算认下了交情,从此互帮互助,祸福与共,一家人一样走动,比血亲还亲。
我说,阿波,咱们说你儿子的事情呢,你怎么又说起了老庚?
云朵阿波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么,我把儿子盼回来啰,这么样大的喜事,要杀鸡,要杀羊,要摆松毛席,要炸火炮,可是,没有一个老庚陪我喝酒啊!
如果云朵阿波的儿子真能找回来,自然会有乡邻来给他庆贺,热热闹闹陪他喝酒,有没有知心的老庚也无关紧要。可是眼下,我拿什么慰藉这个思念成疾的老人呢?
我行不行?我小心翼翼地问云朵阿波。
啥子行不行?
我来当你的老庚,我来陪你喝酒,我陪你庆贺这件大喜事,你说杀鸡我就杀鸡,你说杀羊我就杀羊,你说喝大坛我就陪你喝大坛,你说喝小碗我就陪你喝小碗。总而言之,你说咋样办我就咋样办。
云朵阿波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笑把他眉眼间的愁绪都撵散,就像我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那样。
笑过了,云朵阿波说,周干部啊,老庚哪得恁便宜哟,老庚要做“打”,是一个人的心碰到另一个人的心,叮当脆响,要碰得心口子生疼哩。
我不行?
云朵阿波摇头,你不行。
我有点不服气,那要咋样的人才能跟你“打”老庚,你“打”到过那样叮当脆响的老庚吗?
谁想云朵阿波说,有啊,我有过那样的老庚。
我说,阿波,你刚才不是说你在阿莫山没有老庚吗?
云朵阿波说,在阿莫山没有,可是在城里头有。
我都要被云朵阿波给绕晕了,你在城里头有老庚?你是什么时候在城里打下的老庚?
打下得久了,云朵阿波仰头想一想,就那个时候嘛,小娃娃们不知从哪里学来,都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个时候头人不见了,老爷大爷也不行势了,去县城赶集的人回来说,公家的楼门上,白旗子扯撂了,换成了红旗子,公家人的相貌和穿戴也不像以前那一样了,朝着破衣烂裳的穷苦人就亲亲热热喊,同志,同志。
我说,阿波,你记性好啊,那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
就是呢。云朵阿波说,那时我大儿子已经丢了,二儿子还没生,家里又养不起猪鸡,静夭夭连苍蝇蚊子的叫声都没有。我和娃儿他妈正吃着包谷面饭,喝着野坝子汤。汤里放不起油盐,只有苦味,可不喝也不行,那包谷面饭不像这朝你们年轻人爱吃的甜脆包谷,白糯包谷那样细软,它会挂脖子,不喝汤咽不下。客人进来了,我们慌得站起来,却不敢约人家吃饭,这咋吃嘛!领头那个客人穿着军装,扎着腰带,样貌雄徟徟,说话却和气得很,他说,老庚,我要和你摆摆白话,可以吗?他喊的不是同志,也不是老乡、老表,他喊的是老庚。我不敢应,又不敢不应,由不得点了头。他就嘱咐跟着他来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我要和我老庚好好摆摆龙门阵。这老庚一看就是个勤俭、实在的人,我爱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云朵阿波有些出神,双眼望着前方,渐渐变得空濛,仿佛回到那个遥远的时空里去了。
然后呢?我问,你们摆了些啥子,就把老庚打下了?
也没有摆啥子唦,他就是问些家常话,家里几口人,叫个啥子名字,多少岁数,盘着哪些地,种些啥子,收成咋样。我把丢了儿子的事情跟他讲了,他静静听着,一句话不打断,我托他给我四处问问,他应了,又说,老庚,你不能光顾着挂念儿子,找得着找不着儿子,你自家都要保重,把家撑起,把日子过起。
摆的倒是些暖心窝子的白话,可是,这么样就叮当脆响了吗?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说,我愿意跟他打老庚,不是为他和我摆了这么些白话,是他端起我家缺了口的老土碗,舀了我的包谷饭吃,喝了我没有油盐的野坝子汤。他是抬过枪捏过笔,串过山南海北的能人,他能坐在我黑黢黢的破烂灶房头,跟我吃同一锅饭,那是我不敢邀约他吃的饭菜啊,我咋能不认下这个老庚?
我问云朵阿波,那你这个城里老庚叫什么名字?你们后来有走动吗?
有走动啊。老庚还给我送过两回盐巴,可他也没打听出我儿子的着落。后来老庚就不见来了,怕是我总叫他帮忙打问我儿子的音信,把他说心烦了吧。我倒是没有进城找过他,公家人嘛,忙的是大事情,不好搅扰他呢。名字嘛,我一辈子记着,老庚的名字叫做——龙、辉。不过这朝他怕是早忘记我这个老庚了。
龙辉,龙辉。我把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默念几遍,想起来了,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玉鹿县城的第一任县长,我在学习党史县史的时候有印象,他能文能武,是勇毅的军人,也是个胸有丘壑的文人,上任之后颇办了些事情,开了新局面。可惜不久就因公殉职。
阿波,我说,你晓得你这个老庚龙辉是做啥子工作的?
一开头不晓得,后来人家都说他是县长,就晓得了唦。我也不慌,不管他做啥子,他是我一个锅里吃过包谷面饭的老庚。
是呢。我点着头,心里头有一丝丝羞愧。云朵阿波说得对,老庚不是轻易得来。但是云朵阿波接下来说的话,却把我难住了。
他说,周干部,你把我老庚找来吧!我这一辈子啊,就是个等,日头落了等月亮,月亮落了等日头,醒着等,梦着等,我晓得我儿子终归是要回来。这回子等着了,就是个了不得的喜事,我就想和我老庚款一款,喝场酒啊。我要把我泡的杨梅酒拿出来,和我老庚好好喝一回。
我满面难色望着云朵阿波,可我怎么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你放宽心得,周干部,云朵阿波说,酒自然是好酒,待得起老庚。我年年泡着杨梅酒呢,我的杨梅酒可不寻常,我摘的是阿莫山最大最红的杨梅,那杨梅树是山火炼过,霜雪冻过,日头晒够,大雨淋透的,老辣得很,那些嫰噪的树子结下的半青不红的杨梅,我是望都不会望的。这两年我走不动,我叫学生娃娃帮我摘,我悄悄把树子的地塔说给他们啦。
嗯,我说,那一定是最好吃的酒。(原载于《文艺报》年7月16日总第期)
作者简介
李跃慧,女,彝族,云南楚雄永仁县人,云南省作协会员。生于70年代末,长于“赛装之源”直苴村。从小热爱听故事,写故事。有小说及散文在《流行歌曲》《幻界》《金沙江文艺》上发表。小说《火弥镇女兽医》于年获得云南省作协举办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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