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行游记如何审视我们的文明
在云南的第一天,跟随朋友驾车从弥勒赶回昆明,与“天无三日晴”的贵州不同,云南似乎是被蓝天白云精心雕琢的大地,阳光毫不吝惜的撒向每一处角落,这里是一片深红色甚至偏紫的土地、夹杂着碧绿的或红黄相间的麦苗,怪石嶙峋的石灰石岩溶点缀其间,平缓的、低矮的小山丘蔓延至天的尽头,彝族老人叼着旱烟,悠闲地在红土地上放牛,如果是在两千年前,这里大概还是现在的场景一样,羌人、百越、百濮人半农半牧驰骋与山野。据史书记载,保山以东,大理以南的嶲、昆明等夷,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
图1阳光明媚的云南时间貌似过去了很久,又像是眼前的场景。正如布罗代尔《文明史》中说:“讨论文明,就是讨论空间、陆地及其轮廓、气候、植物、动物等有利的自然条件。这也就是说,讨论人类利用这些基本环境所创造的东西——农业、畜牧业、食物、居所、衣物、通讯等等。人类无尽无休演出戏剧的舞台,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们故事的线索并说明了故事的性质。演员可以变换,但布景依然完全相同。”各个族系创造的辉煌文明,浓缩于博物馆。笔者所逛的省级博物馆不下数十处,所观主题展也不下几十次,但是从来没有一处博物馆能够有云南省博这样震撼人心,各种真实反映祭祀、战争、娱乐的贮贝器青铜雕塑、夸张的、奔放的艺术手法和奇幻的想象力,即使与现代美院教授作品相比也毫不逊色。
图2古滇国的文物鲜活的古滇国文物向我们展示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建筑、军容、礼乐等文化形态,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史学家,把楚人“庄蹻入滇”的历史典故,编造成将“宅兹中国”的礼乐成就传播至彩云之南的蛮夷之地的故事,为后世成为论证自古以来“大一统”提供所谓有力证据,此等记载,正如箕子东逃朝鲜、徐福带上三千童男童女成为日本人祖先之类,似乎有异曲同工的故事版本,何曾想庄蹻也是蛮夷。
精彩的古滇青铜文明流光溢彩,但是遗憾的是明清版块历史文物则暗淡许多,除了傣族、藏族因为宗教原因,其器具稍具精美并饱含自己独特的审美哲学之外,诸民族文物则显得粗陋不堪,或是毛皮毡衣、或是空心巨木做成的无皮鼓,或是在一块稍加削平的粗木板上刻写拙劣难成系统占卜符号。与同馆珍藏的他们祖先的文物比较起来,不知倒退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或许在叙述我们自己历史的时候,仅仅局限于现在的聚居区并不能反映苗族文明的本来面貌,祖先的故地依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正如云梦泽的波涛闪耀祖先的呼唤、曾侯乙的编钟敲打祖先的音符,长沙、武陵、荆楚诸蛮是祖先的身影。
图3古滇国文物中的人物形象二、南诏与大理的尘埃
早年逛百度贴吧,彝族和白族的吧友经常为南诏归属何族喋喋不休,我本人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对此既不做深究也不做结论,大概的印象是大理治所既然就是现在的大理州,那当然跟现在的白族关系比较大,但是实际的历史或许比之前的结论更加有趣。
图4鸟瞰苍山洱海旁的大理南诏原先是洱海周围的六个小邦国,谓之“六诏”,原乌蛮别种哀牢人首领舍龙带领族人东迁至现之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建立蒙舍诏,后蒙舍诏统一五诏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将都城迁至太和城,据说如今太和城遗址尚存。一下火车就匆忙向当地人打听了此地,不过大多数人都不是很清楚还有那么个遗址,后来公交车的司机说:“你说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在太和村,你去那里看看就知道了”,好不容易赶到太和村,确实看到了遗址的牌楼,到了大门口就小心翼翼的问保安:“这里需要收门票不”,保安漫不经心的说道:”这里不收门票,其实也没什么看的,就是一堆废墟和一个石碑而已。”登记后进去,确实不出所料,就是一块碑亭和围墙围起来的废墟,围墙之外是一片果园,为了方便管理,对外仅仅小片区开放。幸亏我带了无人机,往上飞翔片刻,整个遗迹尽收眼底,城址位于苍山脚下一处倾斜的冲积扇上,城墙圈地的面积与明清时期中等规模县城差不多,最东门距离现今洱海尚有两公里的距离,由此可见南诏时期的洱海要比现在大得多,而且水位增减不定,将太和城建造于山下既是便于防守也是避免水患之意。虽然后来异牟寻将都城迁往羊苴咩城,但是太和城以及洱海周围的数座城市均作为陪都,国王可以往来迁徙居住。
图5太和城遗址碑亭里最引人注目的古迹为高达五米的《南诏德化碑》,通碑皆用汉字书写、文辞华美,颇具唐风,周围建筑遗迹及格局与大唐相若,要不是史书凿凿的记载南诏发源于哀牢,恐怕又得类似播州土司之流,杜撰出一个中原远道而来的忠臣烈士奉旨平蛮的典故。
在大理的数日,骑上租借的电动车在洱海周围乡村逛了一圈,其景色之优美,气候之怡人,居民生活之富足自不必说。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洱海周围的白族实际上比云南大多数汉族还要崇儒重教,其建筑哲学,宗祠家庙无不体现儒家的纲常伦理。可贵的是其民族服饰虽然已经高度简化也不失民族特色,其语言深受汉语影响倒也具备藏缅语系的一些特征。查其源流,南诏始祖舍龙得到同族哀牢人的支持,东迁后统一了其它五诏,建立了南诏国,演变之大长和国又变之大理,最后成了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白族,而南诏发家的蒙舍诏则成了大理白族自治州下辖的彝族自治县。那么之前两族的争论或可迎刃而解,白族是深受汉化影响的南诏遗民,而彝族则保留了更多立国初期的乌蛮遗风。其次也无必要争论南诏族属,因为远祖均是一脉。
那么由此可知,历史上的“生苗”与“熟苗”或者“土民”之间是否也有此关系呢。苗兵死心塌地的协助播州杨应龙反明,红苗与永保二宣慰司之间维持数百年的势均力敌,其根源或在于此。
图6当地民族三、沿着金沙江进入雪域佛国
大理往北余公里便为丽江,丽江古城攻略实在太多,不必赘述。比较有趣的是丽江城区的汉语方言与黔东南黔东片非常相似,用老家方言可当地无障碍交流。两地远隔千里为何口音如此接近,有待进一步研究。
第二天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金沙江方向骑行,过了石鼓镇后沿江的山体冲刷出一连串的冲积扇,基本上每隔数公里就有一处冲积扇,每处冲积扇便孕育了一处村落,除了纳西族之外还有白族和普米族,实际上汉族仍然有很大比例,甚至哈巴雪山与玉龙雪山之间虎跳峡一线的金沙江悬崖峭壁上均有很多汉族,这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猜得没错,汉族应该是以流民的方式进入金沙江两岸拓殖谋生,如果是类似于苗疆“赶苗拓业”式的军屯,大研古城及拉市海周围的坝子想必已经为其占据,断然不会成为纳西族文化为主体的茶马古道商业城市。
沿着金沙江一直到了中甸镇,汉族的人口比例依然占了三成,但是继续往上游前行,过了塔城镇后人数比例急剧下降,以傈僳族为主,再往上游五十公里,农耕已经不多见,以高山及河谷牧场为主,正式进入严格意义上的藏区。
图7金沙江迪庆州州府香格里拉市位于金沙江以东海拔三千米的台地上,准确来说,香格里拉布局像是一个缩小版拉萨,龟山是古城的制高点,建城初期应该为政教合一办公的宫殿区,后演变为大佛寺,其山下环绕的建筑则为商业和居民区的独克宗古城,虽说是古城,从现有规模来看,古代的独克宗古城居民不会超过三百户,以藏区恶劣和脆弱的生态环境来看,这个已经算是比较大的聚落了。
晚上行走于古城中,虽然与当地人语言不通,文化上更无共鸣与交集。但是能够感受到藏族淳朴民风与简单的生活节奏,因为疫情造成游客量锐减,城区又重新回归了藏族城市的原味,除了广场上男女老少载歌载舞跳锅庄之外,街上几无飙车斗殴之人,也无酗酒喧闹之声。偶尔会遇上一些拉客的藏族年轻司机,先用生硬的汉语问道:“嘿,兄弟,要不要打车”。听到否认的回答,他们也不会纠缠不休,一个微笑就是对你最好的回应。
第二天一早跟客栈老板租了辆电瓶车,准备骑车去周围乡村逛逛,早晨的气温还在零度左右,滴水成冰,手脚被冻得冰冷,停车在一处佛塔之下晒点太阳,当地人已经开始进行他们一天最重要的功课——绕塔祈祷,由于是每天都要完成的仪式,所以供奉之物非常简单,隆重者可摆放糖果糌粑,其余之人无非就是折几枝松树或者柏树放进香炉里焚烧了事,老年人或是下跪匍匐,或是步行绕塔诵经,显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年轻人则骑车或者开车疾驰而来,焚烧树枝之后默念几声祷文扬长而去。
太阳升起后气温稍加暖和,只得继续骑行,周围草场的开阔处必有白塔,经幡飘扬、烟雾缭绕,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又或是规模稍大的寺庙,其宝顶或神像必镀上一层金箔,在阳光照射之下金光四射,信众又是绕塔祈祷,再是焚烧松柏树枝,或是带上零食果品祭祀之后在寺庙旁边席地而坐,聚餐畅聊。他们把信仰当成毕生的功课,这种宗教情怀即使是泉州这样的“泉南佛国”也会黯然失色。
图8藏区的寺庙早春时节对于高原地区来说依然寒气逼人,但是春耕已经开始进行,男人用两头牦牛一起拉犁耕地,妇女则背着背篓捡拾牛粪。这里靠近市区且地势平坦,路网发达,仿佛当地人是故意采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消磨时间,并不打算采用现代机器提高生产效率似的,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会说汉语的老农,把疑惑求助于他,据他说:“反正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要这么多钱干嘛,即使是有余钱我们也会捐给寺庙塑金身的........”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难怪吐蕃之后这个民族很快消磨了尚武进取之精神,在雪域高原之间,恪守自己的文明并乐在其中。而苗族则是在无休止的战争中败退至大洋彼岸,究其原因,是否是我们对虚无缥缈的来世并不抱太大期望,对今生的尊严、财富、荣誉、自由耿耿于怀并为之揭竿而起。
诚然,苗疆人烟稠密,民族繁杂,为了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立足,苗族天生对社会充满不确定感与不安全感,只有权力与财富才能将自己的生存威胁降低到最低。从服饰上的银饰文化可见一斑,而藏族显然与此大相径庭。
骑行二十余公里到达小中甸镇,根据卫星地图显示,沿着这条山谷进去不远处就是一座叫做“天宝山”的雪山,不过显然对卫星地图距离没有太大概念,大路上可见雪山就在不远处,不知不觉已经在山道上骑行了十多公里仍然遥不可及。
图9雪山沿着溪水溯源上行,沿途所遇不下七八处定居点,不过烟户少的可怜,大者四五户一村,小者仅一两户一寨。随着海拔升高,小溪上游的原始森林和雪山交汇处则进入了夏季牧场的地界,山风呼啸,飞鸟禁绝,树林之下积雪可齐腰深,寸步难行,已经高反明显,喘气不止。除了空置圈舍木屋之外,方圆数十里之内已经空无一人。耀眼光芒的雪山、直插云霄的云杉巨木,以及随意散养的牦牛,仿佛远离了尘世世界。
此地既不能种植五谷,又是山川险恶,不论是从什么角度来看,想要征服雪域高原比征服草原还难。而生苗区不论是从哪个方面看都可以作为消化内地人口膨胀的农耕乐土。正如开辟苗疆的镇远知府方显说:“清水江潆洄宽阔,上通平越府黄平州之重安江,其旁支则通黄丝驿,下通湖南黔阳县之洪江,其旁支则通广西清江,南北两岸及九股一带虽多复岭重峦,而泉甘土沃,产桐油白蜡棉花毛竹桅木等物,若上下舟楫无阻,财货流通不特汉民食德,苗民亦并受其福,此黔省大利也。”其觊觎之心,昭然若揭。
走了这么远终于遇见了个藏族老人在山间谷地放牧,顺便跟他聊了几句,他只能说非常生硬的西南官话,因为担心天黑,把随身带的几个柑橘赠与老人,骑车下山。路过村庄的时候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藏族的民居,外围是厚实的夯土墙,前置宽阔庭院,又是一道高耸而华丽的大门,院子外围又是用夯土或者木栅围成的牲畜圈舍,林林总总算下来每户人家占地就已经好几千平米,真不知道平时邻里是怎么往来的。特别是山上放牧的人家,四五天不与人说话都是常有的事,个人空间比较多,百无聊赖之余将心灵完全寄托于宗教实属正常。而苗族建筑本身隔音条件非常不理想,百户人家拥挤于一处,个人在家庭、家族、社会面前是没有太多隐私的,对社区群体有天然的依赖与认同,如果把两地居民调换一下社区空间,恐怕别有一番不一样的体验。
图10藏族村寨受不了严寒,待了三天之后匆忙返回昆明。比较遗憾的是并没有时间走访西部方言聚居区,此次行程,让笔者对苗族文化定位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我认为,迁徙的文化基因是苗族历史断根的根源。诸如西汉时期利苍家族,有学者考证为降汉的武陵蛮首领。但是现在苗瑶民族文化在荆襄一带的辐射力已经非常弱,我们在论证此问题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难以说服自己认知的局限。并不像吐蕃、南诏、哀牢那样有连续的定居依据和文化记忆。纵使苗族有识之士耗费心血重新开辟新的知识点,也是势单力孤,人微言轻,难成统一的舆论优势,岂不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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